接过母亲递来的玻璃罐,指尖触到微凉的瓶身,拧开盖子的瞬间,一股独特的浓郁酱香裹挟着西瓜的清甜漫溢开来,熟悉得让人心头一暖。母亲站在一旁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:“去年的刚吃完,今年这罐就赶好了。”我舀起一勺抹在热乎的蒸馍上,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开,时光仿佛瞬间倒流,那些物质匮乏却满是温情的岁月,循着这缕酱香缓缓走来。
记得在中学求学的日子,日子清贫,我在离家十几里的乡中学就读,每周只能回一次家。每次返校,母亲总会提前把我的粗布布袋塞得鼓鼓囊囊,里面是一个个蒸得不太雪白的馍,馍的夹层里,总会藏着一罐头瓶琥珀色的西瓜酱,若是准备得更周全些,还会外加一瓶酱菜疙瘩。那是我一周伙食的“秘密武器”,也是贫瘠岁月里最珍贵的味觉慰藉。
懂事的同学会小心翼翼地计划着用量,精准地吃到周五。而我常常馋嘴,周三就把酱吃了个底朝天,后两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桌小口享用,心里默默数着回家的日子。那时的西瓜酱,不仅是调味的酱料,更是母亲沉甸甸的牵挂,支撑着我在简陋的学堂里安心读书。
而这西瓜酱,并非我一人专属。父亲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乡镇粮站上班,交通不便,他通常半个月才回家一次。每次去粮站,母亲也会特意装满满一罐西瓜酱让他带上。父亲的宿舍里没有像样的炊具,平日里就着西瓜酱啃干粮,或是在食堂打份简单的白粥,拌上两勺西瓜酱,便是一顿满足的饭菜。父亲总说,母亲做的西瓜酱,是他在外最念想的味道,就着这酱,再粗陋的食物也变得可口,疲惫也仿佛消散了大半。
那些年,父亲忙于粮站的工作,家里的大小事务、几亩田地,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。天不亮,母亲就扛起锄头下地,浇水、施肥、除草,在田埂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。傍晚时分,她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,生火做饭、缝补衣物,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。即便如此,每到盛夏西瓜上市的时节,母亲总会挤出时间,用心制作西瓜酱,为我和父亲的行囊添上这份独特的牵挂。
这门手艺没有固定的配方,全凭母亲多年的经验拿捏。黄豆是自家地里种的,颗粒饱满,母亲会提前挑选剔除杂质,然后上锅蒸熟,再均匀地摊在竹席上,放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暴晒数日。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,母亲每天都要顶着烈日翻动黄豆,确保每一粒都能充分晾晒。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,浸湿了衣衫,她却毫不在意,只是专注地照料着这些黄豆,盼着它们能顺利发酵。
晾晒好的黄豆要放进陶盆里发酵,期间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酸臭味,邻里偶尔路过都会皱起眉头,母亲却早已习惯。面则要和成“死面馍”,不加酵母,蒸熟后码在瓷器盆里,捂上厚厚的棉被任其发酵。有一次,母亲掀开棉被检查发酵情况,我好奇地凑过去看,只见馍上长满了细细的白菌丝,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,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。母亲却笑着摆摆手:“这才好呢,发酵到位了,酱才够香。”
等所有配料准备就绪,母亲便会挑几个熟透的大西瓜,切开后仔细去掉瓜籽,将鲜红的瓜瓤倒进大铁锅里熬煮。柴火在灶下噼啪作响,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,母亲坐在灶前添柴,不时起身搅拌瓜瓤。炎热的厨房像个蒸笼,汗水顺着她的额头、脸颊不断渗出,她用衣袖随意擦了擦,又继续忙碌。
瓜瓤渐渐熬成浓稠的酱汁,空气中弥漫开清甜的香气。母亲再将发酵好的黄豆、面馍碎末依次倒入锅中,手持木铲不停地搅拌。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棂洒在她身上,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,她专注地掌控着火候,动作娴熟而笃定。那身影,在昏黄的灯光下,在蒸腾的热气中,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风景。
酱汁熬制完成后,并未就此完工。母亲会把滚烫的酱汁分装到洗净晾干的陶盆中,然后端到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,开始三伏天里至关重要的暴晒工序。这一晒,就是半把个月。每天天刚亮,母亲就会把陶盆的盖子掀开,让酱汁充分接触阳光。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,她要按时过来翻搅,木铲顺着盆沿慢慢搅动,确保每一层酱汁都能均匀接受暴晒,让阳光的热量彻底锁住鲜香。
三伏天的太阳毒辣似火,院子里的地面被晒得发烫,母亲却不顾炎热,每天按时照料着酱盆。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背,皮肤被晒得黝黑,可她看着酱汁一天天变得愈发浓稠、色泽愈发鲜亮,脸上便会露出欣慰的笑容。更神奇的是,这西瓜酱从头到尾不添加任何防腐科技,全靠精湛的手艺和充分的暴晒杀菌保鲜,却能在常温下保持成年不坏,岁月越久,酱香越醇厚。
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西瓜酱的意义非凡。它不仅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调味佳品,更是一家人生活中重要的味觉寄托。对于求学的我来说,它是粗茶淡饭里的一抹亮色,让枯燥的校园生活多了几分家的温暖。对于在外奔波的父亲而言,它是缓解思乡之苦的良药,每一口都能感受到家的气息。而对于母亲来说,制作西瓜酱的过程,是对家人深深的爱与牵挂的表达,是在艰苦岁月里为家人撑起的一片温情天地。
那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,买一瓶酱油都要算计着花钱,母亲制作的西瓜酱,既节省了开支,又能为饭菜增添风味。每当家里改善伙食,炒上一盘青辣椒,拌上两勺西瓜酱,味道就瞬间提升了不少。即便是最简单的白粥、蒸馍,有了西瓜酱的陪伴,也变得格外可口。它就像一剂神奇的调味剂,让艰苦岁月里的饭菜多了几分滋味,也让一家人在清贫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别样的幸福。
如今生活条件好了,市面上的酱料琳琅满目,品种繁多,包装精致,口味各异,但我和父亲最钟爱的,依然是母亲亲手做的西瓜酱。岁月流转,母亲的容颜渐渐苍老,脊背也不再挺拔,但她依然坚持用传统的手工做法制作西瓜酱,配料还是当年的老三样:自家种的黄豆、手工蒸制的死面馍、熟透的西瓜。
有人劝母亲,现在有机器可以制作酱料,又快又省力,何必还要这么辛苦地手工制作。母亲却摇摇头说:“机器做的没有烟火气,还是手工做的味道地道,你们吃着也放心。”是啊,母亲的西瓜酱里,藏着的是时光的味道,是手工的温度,是旁人无法复制的深情。
每次回家,母亲总会提前备好一罐西瓜酱让我带走。那琥珀色的酱料,承载着母亲深沉的爱,穿越了岁月的风雨,如同涓涓暖流,始终温暖着我的心房。它不仅是我味觉深处最珍贵的记忆,更是我人生路上最温暖的慰藉,指引着我无论走多远,都不忘回望家的方向。
母亲的西瓜酱,是岁月酝酿的珍品,是亲情凝结的精华。它见证了母亲的辛劳与付出,见证了我们一家人在艰苦岁月里的相依相守,也见证了生活的变迁与岁月的沉淀。这缕浓郁的酱香味,将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