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母村墩台

母村在关中东府沙苑之南渭水之北，距河三里，得名三里村。这是母亲的生身之地，我的外婆家。小时候经常出入这里。

一条南北进村路，把村子分成东西两部分，西边叫“城里”，东边叫“东头”。“城里”是一片呈正方形的住宅区。除了北边有一排人家背靠城墙，其他的城墙已经没有了，老姑家就住在这巷子里。每到夏季，青蛙就在屋外的城壕里拼命聒噪，此起彼伏的鸣叫声，犹如一场热闹的夏季音乐会。

外婆家住在东头，来来往往总要穿越一条小巷，名曰“当铺巷子”，巷子坐北朝南，大约十来户。紧挨路边的一家，院落宽阔，中间只有三间草房，破败的土院墙，一眼可以从前看到后。后院地势高爽树木荫郁，似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。屋主人是外爷的舅家表弟，母亲叫他“福海叔”，叫女人“川草姨”，麦罢会上她会来这里“追往”。他们拉话的时候，我就走到屋后去玩。

这院庄基北高南低，院墙多半坍塌不全，站在破墙豁口向下望去，墙外是一口秤杆井，无人打水的时候，秤杆就高高扬起，像一个倔强古怪不肯通融的老头冷眼朝天，和身后的寨子、路西的城墙互为映衬，一派寂寥落寞、古旧沧桑。再举目四望，才发现这儿比村子所有的房屋树木都要高，路西边的城墙也在脚下。（站在外面的大路上看，是要仰望的）心中甚是纳闷、诧异。后来才听人说，这是官府家的寨子，又叫“墩台”。

“官府家寨子”，“墩台”，“当铺巷子”，草房，草房里一对沉默寡言、面孔黧黑的老夫妻。这是怎么回事？我满心狐疑，只是当时这些不是一个孩子所关注的内容。好奇归好奇，仅仅像一颗石子划过水面，涟漪荡了几圈，就完了。

二、《大荔县志》

十多年前为县政协撰写《大荔故事》，就查阅资料，成了档案馆的常客。在民国《大荔县旧志存稿》中，发现书中记写表彰的三里村人，大到武进士李中扬镇守台湾，小到村上的壮士、孝子，有名望的医生、塾师、农艺人，林林总总竟有12位之多。

一部方志半人物，小小村庄人物多。我惊讶了。多年前的谜团、疑惑被勾起，这里面肯定有故事。于是，特认真地一头扎进了故纸堆，与古人面对面的交谈了。

关于李中扬的记载，是这样写的：

李中扬，三里村人，以武进士洊（荐）擢台湾镇标左营游击。忠勇善战，嘉庆初征海盗阵亡，世袭骑都尉。子景云承袭，任甘肃河州游击。道光间回酋张格儿叛，从主帅出征，转战无前，陷阵中礮（pao）死。孙逢庚仍袭骑都尉，复为台湾游击，以战功升泉州参将。同治元年省墓归里，适同州回变，奉府县谕，练团防剿，贼势炽，逢庚督战，急以刀柄折遇害。弟逢坤袭父景云骑都尉世职，素讲儒学，愤兄亡，带团复战，贼层层包围，力竭死之。祖孙父子兄弟三世四人同殉忠节。

前人的叙述虽简略却画面感极强，一个骑马挎刀的勇士排挞而来，战死疆场。朝廷给与极高礼遇：世袭骑都尉。他儿子李景云继承，任甘肃河州游击，平叛出征，转战无前，中礮血洒沙场；孙子李逢庚承袭，仍守台湾并升泉州参将，回乡省亲，与弟逢坤皆死于平回乱。笔者赞叹：祖孙父子兄弟三世四人同殉忠节。

朝廷还诰赠他曾祖李敬义、祖父李天博、父亲李德惠“昭武大夫”的名号。可见对李中扬异乎寻常的看重与赞赏。

读罢颇感震撼。

也许由于“维桑与梓，必恭敬止”；也许由于几十年前沉入心底的疑团，我心怦然而动，围绕李中扬所形成的耀眼的世袭与封赠，他家是否就是三里村的“官府家”？（据村牌记载，三里村李廷选乾隆九年武魁，目前县志上没查出）只是《旧志稿》太简练，要想弄清楚来龙去脉，就再上溯清代《大荔县志.贺志》《熊志》《周志》，在暗黄发脆的古纸堆中翻阅寻觅，终于理出了一些线索。乾隆51年出版的《贺志》“选举表”赫然在列：

李秀春，乾隆18年武举人；李茂春，乾隆24年武举人，李中扬，乾隆30年武举人，31年升进士、游击；李中棋，乾隆42年武举人。他们四人是否一家？《县志》简略，寥寥数语无法反映更准确的信息来。

在故纸堆繁体字中跋涉数日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不很遥远的二百多年前的历史，竟也是这样的雾里看花，朦胧不已！

但收获还是有的，李中扬的资料有了进一步的扩充，他是乾隆三十年武举人，31年升进士、游击。还有李秀春、李茂春、李中棋的信息，算是小有收获。

歇息之余，喟然叹之，苦苦追寻这些早已淡出历史视野的陈迹，有什么意义呢？今夕何夕，满天飘飞的红红绿绿的轻汽球，煞是热闹地写满了利益与金钱的煽情与诱惑。只有傻瓜还在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呢。

只是，傻瓜也是从来不可或缺的存在，正好为聪明人做衬托。

那么，就打起精神，直追下去。

三、《台湾县志》

抱着进一步了解历史事实的愿望，再在《百度》来回搜索。付入“李中扬”三字，《续修台湾县志·卷四》进入眼帘，内容是：

李中扬，陕西人，武进士，乾隆48年任，51年林逆攻陷诸罗，赴援阵亡，给恤世袭。

突兀而降的信息，我有点懵，因为出乎我的预料。

再往下搜，又有了新的进展。

《台湾通纪·卷三》记载：……府城闻大墩及彰化失守，令游击李中扬领兵三百人往援，中扬扶病至诸罗，亦死之。

再搜，后面的信息相继跟进。

《福建通志·台湾府》4记载：李中扬，四十八年任，有宦绩。

《钦定平定台湾纪略》记载：……镇、道会率游击李中扬、林光玉、杨起麟等，带领弁兵即于初二日早，飞赴诸罗……

连民间资料也搜出来了，不禁为网络时代的便捷大声地叫好。

民间笔记《平台纪事本末》记载：

……总兵柴大纪檄游击李中扬、千总苏明耀、魏大鹏等领兵六百人赴援……李中扬、郝辉龙以兵五百守北门……（腊月）初六日，城中火起，贼趁势扑北门，兵皆溃。贼入城，杀知县董启埏，残其尸。典史钟燕超、使用知县唐镒皆死之。李中扬战死。守备郝辉龙逸民家被执，死之。千总苏明耀、魏大鹏、把总杨连彪、郑英、外委李国安皆死于乱……

这位谭姓民间写手妙笔刷刷，鲜活地展现出二百多年前那场官兵与叛军的生死搏斗。

原来，自清廷接手台湾以来，东南沿海各省民众大量涌入，人口剧增而土地有限，移民与原住民、各籍移民之间因资源争夺经常发生械斗。地方官员贪腐成风管理不善，导致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天地会林爽文之乱。叛军迅速占领彰化、鹿港、淡水厅，进而逼近诸罗。

台湾府迅速发兵疾驰诸罗（今嘉义县）救援。游击李中扬和千总郝辉龙带兵五百守北门，不料城中有贼内应点起大火，贼趁势直扑北门。李中扬以带病之身奋起迎战，只是贼兵越来越多，城中火势熊熊、呐喊声起，守兵死伤溃散，李中扬不肯后退，战死。郝辉龙急逃，隐藏民家被捉拿杀之。

这场战役，以官兵惨败结束。其中有被杀“残其尸”的知县，有“逸民家被执死之”的守备，有死于乱的千总、把总、典史、外委等等或文或武的官吏，有溃败被杀的兵士，唯“李中扬战死”，他倒在地上浑身是血，圆睁双眼狰厉如鬼，给这场令人沮丧、威严尽失的王师戡乱挽回了一点面子。不，写下了英雄主义的一笔。

好一个赳赳老秦，妥妥的关中冷娃。

“疾风知劲草，板荡识诚臣”。古之忠勇，至今堪赞。

难怪朝廷赐与高规格的奖赏“给恤世袭”。这就有了前面的“祖孙父子兄弟三代四人同殉忠节”。精忠卫国，前赴后继。

禁不住为他击节赞叹：李前辈，好样的。

那么，三里村的“官府家”是否就是李中扬？所有的信息都指向这里，

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，但缺乏确凿的证据。

四、影轴昭然

清明节前，三里村李振华老师写的关于“官府家寨子”的文章说，村里老人讲，官府家有个武进士做御前侍卫，后被派去镇守台湾。这位官员是个孝子，每月的俸银都按时寄回家中，贴补家用。可他家七世同居五世同堂，家大人多，花销太大，寄回的钱都花光了，没置办下家业。一次进士寄信要回乡省亲，掌柜慌了，怕他询问银两去向。于是和家人商量怎么办。商量来商量去，捡最便宜的置办。什么便宜？土最便宜。那就拉土建寨子盖房。那时土匪多不安全，建寨子是最好的选择。于是，寨子建起来了。

这就是“官府家寨子”的来历。

我赶紧和他通话，想寻找他家的家谱，李老师回答说家谱没了，影轴还在。我不禁暗喜，影轴也能说明问题。

清明节第二天，在李老师和福海爷侄儿的引领下，到他自家屋兄弟家，终于见到了影轴。影轴打开的一瞬间，我震撼了。

两米多宽、长的影轴，最上边是画像，下边是排列整齐的小格子，写满了人名。我的眼光在上面来回扫描，很快，就发现了目标。中间一小格上，赫然出现“李中扬”三字。

果然是他。

很快，弄清了这是三百多年前的影轴，这个大家族共有六门。到李中扬已是十三世。上面还写着他的身份“御前侍卫”。至此，他的身世进一步明朗起来。

李中扬乾隆30年（公元1765）中举，第二年擢升武进士，乾隆48年赴台湾任镇标左营游击，51年12月赴诸罗平林爽文叛乱阵亡。

《大荔县旧志存稿》中所写“嘉庆初征海盗阵亡”有出入。

从乾隆30年到乾隆51年整整21年时间，他一直在朝廷供职，做过御前侍卫，再到台湾镇标左营游击，期间可能还有变化。从非常简略的记载与村上的传说中，可以看出他是个兢兢业业的武职官员，也是个顾家的孝子。最重要的是，他是“下马草家书，上马击狂胡”的武将，他无愧于自己的身份、信仰、理念——中国古人最朴素的“忠孝”二字。他用自己的鲜血，擦亮了蒙在这俩字上的灰尘。

回头再看影轴，上面竟然找出了李秀春、李茂春、李中棋三人之名。《贺志》《熊志》都有记载，李秀春，乾隆18年武举人；李茂春，乾隆24年武举人；李中棋，乾隆42年武举人......可见，他们家族每隔12年就出一位武举，他们家有这个基因和传统。老话说“穷文富武”，学武的人必须家庭富裕。毕竟，武功是要靠体力来保证的，那么李家一定是有经济实力的家族。

翻开《大荔县志》有两则记录，一则是《贺志》“孝友篇”所写李敬义的事迹：

孝友（孝悌）传家，有仁义风，子孙繁衍，内外百余口，绵延六世，共爨(cuan生火做饭)一门，年饥捐粟，自康熙六十年迄今，世世相承……

李敬义，他是李中扬的曾祖父，被封增“昭武大夫”那个。

另一则是《旧志稿》孝友篇所记李中桂的事迹：

李中桂，字国香，三里村人，读书不求荣利，公正严明，自高祖鸣鹤以来七世同居五世同堂，乾嘉间一门百有余口，治家三十余年，尊卑长幼，循分尽职，读书耕田，因才位置，一庭之内，感以至诚，雍雍然肃肃然，，名其堂曰“有序”，盖循序而后安，非仅以忍字为长策也。亲友乡里，慷慨施济，遇歉岁尤赈贷无吝，长官屡表其门。

李中桂，他是李中扬的堂弟。

李秀春、李茂春都是李中扬的叔辈，李中棋也是他的堂弟。

一个传统的封建农民大家庭，以中国儒家理念为核心，培养出了如李中扬式的人物，他做到了在国家板荡之时，能拼死向前，以身死节。

做到了“武将不怕死，文官不爱钱”，为家中男儿树立了榜样。于是就有了儿子李景云的“转战无前，陷阵中礮死”；就有了孙子李逢庚、李逢坤战场拼死搏杀，殉难。于是就有了“祖孙父子兄弟三代四人血洒沙场同殉忠节”的赞誉。

浩荡家风，代代传承。

五、墩台后话

李中扬的事迹，在二百多年前那场海岛上的血风腥雨中，在台湾近代的历史叙事中，他只是一颗流星，只是“有宦绩”，只是在生死关头选择勇往直前拼死一战，只是尽其本分以身殉节，做到了一个武将应该做的，为后世儿孙做出了榜样，成就了那个时代的“烈属”“光荣之家”。他是平凡的，也是永恒的，恰巧留下了姓名，留下了籍贯。让我们偶然发现了他。于是追寻，于是惊叹。毕竟，他是我们的祖上，为后人留下了精神遗产。他平静的告诉后人，一个人的价值，不在于创造了多少辉煌，而在于守住了多少底线。

墩台已经没了，影轴行将损毁，《大荔县志》《台湾方志》也许会躺在精致的檀柜中无人问津。但不管怎样，人间正道、英雄主义的光辉会永远流传。

想起了张学良咏郑成功的诗：

丰功不在尊明朔，确保台湾入版图。

李前辈，台湾土地上有您的一滴血，台湾史上有您的英名，这，就足够了。

天涯处处埋芳草，何必马革裹尸还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