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挑担张军民把儿子的婚事订在了小满当天,盛邀我回大荔参加孩子的婚礼。因许久未见,我便提前一天赶赴老家。
小满前后,大荔沙苑地区正值枣花盛开的时节,十万亩枣花竞相吐蕊绽放,浓郁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令人心旷神怡。当我一踏入沙苑的土地,便嗅到一缕缕甜丝丝的清香气味,那是一种清冽中带着蜜意的甜香,像是把春天的阳光揉碎了,漫无边际地弥漫过来的独有的香味。
伴着这丝丝缕缕的甜香,我们驱车来到了官池镇中草村。这里地处沙苑腹地,以种植枣树闻名遐迩。这里的枣树大都蔓延在高高低低的沙丘上,远远望去,这些枣树像一道绿色的波浪,从地平线涌到眼前。走近些看,才发现这些枣树每株一都生得极有精神,只见那一株株枣树,有着粗壮的枝干,褐红色的枝干虽皴裂如铁,却托举着满树翡翠般的叶片,叶片间满坠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,这一朵朵如小米粒般大小的花朵皆五瓣攒心,花芯间凝着颗颗晶亮的蜜露,微风吹过时花儿轻轻摇晃,倒像是给每朵花别了粒水晶扣似的。农人们说,这枣花是“星子落绿毯”,果然是形象有趣,只见骄阳里的枣花,黄得透亮,小得精致,簇簇拥拥地缀在叶下,倒真像是谁把银河里的星子摘下来,一把撒在沙苑的大地上。
听说挑担家也种了十余亩枣树,吃过下午饭,我和挑担便信步来到他家的枣树园闲逛,一阵微风拂过,还是那个熟悉的甜香味,这香不像槐花那样甜得发腻,也不似玫瑰那般浓烈袭人,是清冽的、带着草木本真的甜。我们沿着枣林间的小径往深处走,鞋跟碾过细沙发出簌簌的声音。忽然听见“嗡嗡”的轻响,那是蜜蜂飞舞的声音,只见它们穿梭在枣林的花叶间,金色的身子沾着蜜露,翅膀震颤的频率快得像是要融化在阳光里。再往前走,蜜蜂愈发的多了起来,我好奇地往前探看,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一处养蜂人临时搭建的绿色帆布房子前,只见围绕着帆布房子,有几十个蜂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枣园里,成群的蜜蜂在蜂箱中忙碌地飞出飞进……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蹲在一一蜂箱旁,正用竹片轻轻拨弄蜂框,蜂群在他手边起起落落,倒比他更从容。他身旁,一位年龄略小的女子也像他一样用竹片拨弄着蜂框。经挑担介绍,这两个养蜂人便是章景明夫妇。章师傅抬头冲我笑笑,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蜜点,他夫人亦向我点头问号。“今年花期好,枣花蜜的浓度得有三十七八度。”“你闻闻这蜜香,混着枣花香,比喝蜜水还熨贴。”
我们大荔县沙苑地区产出的枣花蜜,凭借着琥珀般的色泽、浓稠的质地和独特的风味,形成了显著的地域品牌优势。在全省是出了名的。我曾在西安的蜜饯铺里见到过,那玻璃罐里的蜜色像凝固的琥珀,阳光透过去,能看见细小的蜜晶在流动。章师傅说:“这沙苑的蜜好,全仗着沙苑的水土和枣林的生态。沙质土壤透气保墒,昼夜温差大,枣树积累的糖分足;枣花的花期长,从五月下旬能开到六月中下旬,花期长达一个多月;更要紧的是这里的枣林里没有工业污染,连农药都少用,蜜蜂采的蜜自然是纯净的。“去年有位老客户尝了我们的蜜,说要带回去给糖尿病的母亲当保健品。”他摸着一摞蜂箱上的编号,声音里带着骄傲,“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地给的福分?!”
福分是相互的。挑担蹲在自家枣树下抽烟,烟火星乎明乎灭:“这些蜜蜂可金贵着呢!一箱蜂能管两亩枣园的授粉,今年我的枣树坐果率比往年高了三成。”他指了指枝头已经鼓起的青果,“去年这时候,落果遍地都是,今年你看没有多少”。风掠过枝头,青果在叶底沙沙作响,像是在应和他的话。养蜂人和枣农,就在这枣花香里结成了最朴素的同盟,蜂农追着花期走,枣农守着枣林长,蜜蜂成了最忙碌的信使,在花与果之间,在人与自然之间,织就一张看不见的网……
我们一边攀谈,章师傅一边把他的摇蜜机转动了起来。这位在蜂行里摸爬滚打三十年的养蜂人,此刻像个孩子似的两眼紧盯着旋转的木柄,金黄的蜜汁顺着桶壁淌进滤蜜袋里,空气中立刻浮起更浓的甜香。“你听这声音!”他拍着蜜桶,“嗡嗡的是蜜蜂,哗哗的是蜜流,这曲儿比戏文还好听呢。”在摇蜜的过程中,章师傅还趁舀了一勺过滤后的蜂蜜让我品尝。我接过蜜勺,舌尖刚接触到蜜汁,便有一股清冽的甘甜直冲喉头,接着是枣花特有的微甘,最后竟品尝到的是沙苑花草木的青香气,此刻我好像把整个沙苑春天的精华都含在了嘴里。品尝蜂蜜的过程中,我说出了我的感受!听完我的感受,章师傅眯着眼看着我,说“好蜜得有层次。”“就像这沙苑人的日子,看着平淡,细品全是滋味。”
暮色漫上沙丘时,枣林里的蜂鸣声渐渐小了,章师傅夫妇俩开始给蜂箱盖上防蚊的纱网,此时只有晚归的蜂群还在绕着枣树盘旋。“明年还来吗?”我问。“来!”章太太一边帮着丈夫系蜂箱上的绳子一边回应我,“这儿的枣花蜜,比我们老家的槐花蜜金贵。”看着夫妇俩忙碌的身影,我们起身告别,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挑担家。
月上柳梢时,沙苑的夜静极了。我躺在挑担家的客厅里,窗外的枣花香气裹着夜露漫进来,使人久久不能入睡。忽然想起采蜜人章景明师父说的话,他说枣花蜜要存三年才最好,“时间越久,甜得越醇”。可我觉得,沙苑的枣花蜜从来不是酿在罐子里的。它是蜜蜂翅膀上的晨露,是枣农指缝间的阳光,是蜂箱旁孩子的笑声,是风里那缕怎么也散不去的甜——它活在每一朵绽放的枣花里,活在每一声蜂鸣里,活在沙苑人祖祖辈辈的烟火气里。
离开沙苑的那天清晨,我又去挑担的枣园里看了回章景明夫妇。此刻晨雾还未散尽,枣花上挂着露珠,像撒了把碎钻。章师傅夫妇已经揭开了罩在蜂箱上的纱网,蜜蜂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采蜜工作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所谓“生态与经济双赢”,哪里是什么宏大的命题?不过是沙地上的一棵枣树,一朵枣花,一只蜜蜂,一个蜂农,他们在岁月里慢慢走,慢慢守,把日子过成了诗,把自然酿成了蜜。
车渐行渐远,沙苑的枣花香还在车窗外飘着。我知道,等下一个春天,等枣花再次爬满枝头,那些养蜂人又会带着他们的蜂箱来了。他们和枣树,和蜜蜂,和这片土地的故事,还要继续写下去--在每一朵绽放的枣花里,在每一滴凝结的蜜里,在每一个被香气浸润的日子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