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六月的风掠过沙苑,裹着一缕甜津津的香。这香不是浮在空气里的,倒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,从每一粒沙里漫出来的——那是沙苑的黄花菜开了。沙苑当地人称黄花菜为金针菜,是因为它的花苞状如针状,色如黄金,好似一个一个的金针。
沙苑的六月,是黄花菜盛开的季节,葱绿的黄花菜地一片连着一片。站在沙丘上眺望,目之所及皆是翻涌的金浪。只见黄花田地里,高擎的青杆顶端生长出“龙头”状黄花的底盘,底盘上分布着密密匝匝、长长短短、大大小小的花蕾。最底下的花蕾才米粒大小,裹着浅绿的萼片;中间的半开着,鹅黄的花瓣微微翘起,露出嫩黄的蕊;最顶端的正开得热烈,六片花瓣一一舒展,蕊丝细得能数清,颤微微的,活脱脱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。风一摇,整片地都晃动起来,金浪翻涌处,蜂群撞进花蕊,蝴蝶沾了一身香,连空气都浸染成了蜜味。沙苑的土地是金贵的。听老辈人说,沙苑这地方是远古黄河改道时形成的沙壤,它松软得像厚厚的棉絮,太阳一晒又暖烘烘的;攥一把能捏出水来,撒开手又不黏手脚,它既保水又不内涝。黄花菜在这儿扎了根,便把劲儿全使在开花上——别的地儿的花开得娇贵,这儿的花偏要开得泼辣,从五月末冒蕾到六月中旬盛放,整整一个多月的热闹。农人们常说:“沙苑的黄花菜,是跟着太阳长的。”可不是?你看那黄花,在大日头底下开得最欢,晨露未干时最嫩,而太阳落山时又花开朵朵,连开败的花瓣都带着股子儿花香,晒干了还能留着金闪闪的颜色。黄花菜一天一开,一开一败,先生的败去,后来者续开,所以黄花菜的采摘时间很是关键。
沙苑的农户们说,采摘黄花菜是要赶时辰的,采摘的早了,黄花菜还没有长大成熟;采摘的晚了,则黄花由于过于成熟饱胀,花都开了,一旦这样,它的香味就慢慢散去了,也就失去了它最好的经济价值。每当下午两三点左右吃过午饭后,采摘黄花的人们便纷纷腰系着包袱,手挎着竹笼出门下地了。此时成熟的黄花菜,恰是一天中长得最为丰盈饱满的时候,大约有3寸左右长短,顶端常带着一抹浅浅的褐红,像被夕阳吻过的痕迹。此时采摘的黄花菜经过蒸煮晾晒,既能保持它优美的形态和悦目的色泽,又能很好地维持它天然的醇香和营养。
小时候我总跟着母亲去黄花菜地,看着她走进田地,弯着腰,指尖轻托花苞,然后娴熟地在花茎上一折,不大一会儿,便有一小把黄花轻轻落进了她身上系的花布包袱里。不久之后,母亲身上的花布衫上很快便沾了些细碎的花瓣,远远看过去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——那是黄花的花粉。“黄花菜要挑饱满丰盈的摘!”母亲说:“半开的可以留着自家吃,全开的味儿就全散了,就不能要了。”我蹲在田埂上看见母亲将那些花瓣边缘泛褐的挑出来,轻轻放在一边,说要拿去喂鸡,后来那些“报废黄花”最后都被母亲收集起来倒进了家里的鸡圈,成了母鸡们的食物,偶然一次我注意到这些母鸡下的蛋,蛋黄似乎都泛着浅金色,吃起来也更加的甜香,这或许都是鸡吃了黄花菜的功劳吧!
母亲说,收回家的黄花菜要连夜蒸煮。每当这时候,我们家的灶膛里炉火天天烧的火旺,铁锅里的热水“咕嘟咕嘟”冒着泡,蒸汽裹着热气漫上来,把竹匾里的黄花菜熏得软乎乎的。母亲守在锅边,时不时掀开锅盖搅一搅,“得让每根菜都沾到气,”她哈着气说,“气到了,颜色才亮堂些。”我便搬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,看她用竹筷轻轻翻动菜朵,水汽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,在胳膊上凝成细小的水珠。“这蒸菜的火候,比娶媳妇还金贵”母亲一边忙活,一边说给我听,“火候急了要焦,慢了要烂,得像哄娃娃睡觉似的,温温柔柔的。”直到锅里的黄花菜被蒸的绿里透着鹅黄,像是从水里捞出的金色小人一般才作罢。
第二天天刚亮,母亲就把蒸好的黄花菜撒在屋外提前预备好的干净场地上。晒黄花菜最少需要三天时间,这三天里,母亲经常一天三次跑到晒场上翻晾黄花,以让它们的每一面都能见到阳光,以保证黄花菜的成品质量。我们沙苑的黄花菜,因良好的土质、适宜的气候条件加上人工纯天然加工工艺,使这里自然加工的成品黄花菜菜条直、色泽亮,形似金针、味道独特、营养丰富,堪称同类品质中之姣姣者。
沙苑的黄花菜是有脾气的。别的地儿的黄花菜晒干了颜色发暗,泡发后软趴趴的;可沙苑的黄花菜不一样,泡在温水里,水里先是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油光,接着黄花慢慢舒展开来,像被轻轻吹了一口气
似的,立刻又恢复成了田地里的模样。母亲说,这是沙土地的功劳——沙质土壤透气,黄花菜根扎得深,吸足了天地间的精华,晒干后还能把那股子鲜劲儿锁在里头。有回邻县的亲戚来家里,尝了母亲晒的黄花菜,直咂嘴称赞道:“你家这菜咋跟金子似的?”母亲笑着说:“金子哪有这味儿?这是沙苑的地气养的。”
平日里,黄花菜是家里的“贵客”。母亲常说:“好东西不能常吃,吃多了就不金贵了。”可到了沙苑六月黄花采摘季节,这“贵客”就成了“常客”了。
夏日里,母亲常拿新鲜的黄花菜做臊子。一天,我从地里顺手采撷了三五个黄花菜带回家交给母亲,只见她从院子的菜园里拔了几棵葱洗净,将葱白和新鲜的黄花菜切得细细碎碎的,和肉末炒在一起,最后再撒一小把干辣椒角提味。当锅铲翻搅时,那锅里的香气便“呼”地窜将出来,让守在灶台边的我馋得直咽口水。等臊子炒好了,母亲把它们浇在煮好的面条上,再浇上两勺自己家“窝”的浆水,这浆水黄花臊子面便做成了。只见这白生生的面条上覆着金闪闪的臊子,加上浆水馥郁的味道,搅拌开来那真是红是红(辣椒)、绿是绿(葱)、黄是黄(黄花菜)、香喷喷(黄花菜臊子香加浆水的清香)。我端起饭碗“呼噜呼噜”不一会儿便吃完一碗面,母亲在旁边边看边笑说:“好娃哩,慢点儿吃,锅里还有呢!”这时候我总觉得,这黄花浆水臊子面怎么也吃不够,这香喷喷的味道怎么闻都闻不够。
秋日里,母亲常用黄花菜、木耳、里脊肉、红罗卜等做木须肉。这是我们全家的最爱。除此之外,我最喜欢母亲做的凉拌黄花菜——她把晒干的黄花菜用温水泡开,掐去硬梗,撕成细条,放进开水里焯一下,捞出来再过凉水,这时候的黄花菜丝脆生生的,咬着都能听见“咔嚓”声。然后再调一碗酱(醋)汁,拌上蒜泥,香油,盐、味精等,调拌均匀后,就成了一道美味!我夹一筷子送进嘴里,酸是清亮的酸,脆是清爽的脆,还有股子甘甜味,像是把整个六——十月的阳光都嚼碎了咽下去似的敞亮。
冬天的火锅里,黄花菜是必不可少的。母亲提前把黄花菜泡发,和大肉、土豆、红萝卜、山药块一起下锅,等汤滚了,夹起一朵黄花菜,吸饱了肉香的黄花菜丝软而不烂,咬一口,肉的肥润裹着菜的清爽,连山药都沾了它的香。父亲总说:“还是你妈做的黄花菜地道。”母亲就笑道:“那是沙苑的地养人,地养菜,菜养人呐。”
有年冬天我发烧,没什么胃口,母亲就煮了锅清淡的黄花菜豆腐汤。白色的豆腐浮在金黄的汤里,撒点葱花,热乎乎的一碗喝下去,额头上的汗慢慢就下来了。母亲坐在床边摸我的额头,轻声说:“这汤败火,喝了就好。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黄花菜的好,不仅是在嘴里的香,更在心里的暖。
这些年,我去过好多地方,尝过各种做法的黄花菜。有的用硫磺熏得雪白,泡出来水却是浑浊不堪的;有的加了太多调料,掩盖了黄花本身的鲜;有的则晒得太干,嚼起来如同嚼木屑……
那年端午回家看望母亲,母亲不在家,又在场上晾晒黄花菜去了,当我蹲在旁边帮她翻菜,看阳光透过金黄的花瓣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母亲的手指沾了花粉,在阳光下泛着淡金的光,像年轻时采花的模样。“你看!”她用手指着远处的黄花地,“那片地是我嫁过来那年栽的,到现在都快五十年了,每年收成都很好。”恰在此时,一阵风吹来,风掀起她的银发,也掀起一片金浪,我忽然就懂了:原来黄花菜的好,不在多精致的调料,不在多昂贵的做法,而在那片沙土地的滋养,在母亲弯着腰翻菜的身影里,在每一个被香气填满的日子里。
如今沙苑的黄花菜已成为了当地著名的商标和地理标志,包装上印着“大荔沙苑”四个字已成为了金字招牌,畅销全国各地。可我知道,真正的沙苑黄花菜,是母亲竹篮里的那抹金黄,是晒场上那片翻涌的波浪,是记忆里那碗酸溜溜、软滑滑的凉拌菜。黄花菜,它不仅是一种作物,更是刻在沙苑人骨血里的乡愁——就像那六月的风,裹着花香,裹着蝉鸣,裹着母亲的爱,一年又一年,轻轻拂过我们的心田。
前几日通电话,母亲说:“今年的黄花菜长势好,长得旺,等你春节回来,给你做火锅。”我望着窗外的红叶李树,忽然就闻到了那缕熟悉的香味——那是沙苑六月的风,是母亲的爱,穿过百余公里的距离,轻轻落在了我的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