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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玉萍:锁在枣红色木箱里的秦腔
2025-12-20 18:34:10 作者:Admin


断弦的深处有文字无法表述的情愫,望着这渭河水,泪落。

父亲的唱腔在耳际回旋,在河岸飘散,望着这河湾,我寻觅。

麦子收了,种下玉米、花生,种下鹅黄的欲望,沉甸甸的诱惑,种下枯枯荣荣,年年岁岁。

而我的父亲再也无法耕种。他耕耘过的这块黄土地,紧紧地箍住了他。

他睡了再没有醒来,陪伴着他的,是一曲一曲的秦腔,从黄土地的底层迸出,一遍一遍地吟唱。

我想剪辑一段这质朴的音律,用它温暖我蜿蜒在河岸归家的路。



这是一段缺失的记载。没有人为他们存留下只言片语。琐碎的档案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。也许上面沾落着时代的灰尘的光线影影绰绰,却难以映照出昔日的风采。有零散的话题会被上了年龄的人们忆起,也只是会眯着眼睛怏怏地说,早都没有人会舞弄那玩意了,家业都被踢踏光了吧。

大荔县秦腔木偶剧团,这个曾经在渭河与洛河夹槽地带走村串巷频频演出的民间戏班子,因其剧团成员对秦腔剧种的独特热爱,也源于这群草根艺术家对渭河记忆与沙苑文化的浓厚深情。把一腔的热爱和拙朴的情怀由一板一念,七分吼和三分叹来显现着抒发,却用手杖木偶的传播形式,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乡村的舞台。

那时人们的业余生活相对匮乏,电影好久才能看上一回,红白喜事中就少不了秦腔自乐班前来捧场助兴。而木偶在大荔县域并不多见。因此,这样的文艺表演,一度激发并渲染着,多少人童年对乡村业余生活中的秦腔记忆,勾起着很多历历在目的风趣和欢乐。有的人因看戏而爱上了秦腔,有的人因为木偶而迷恋上了民间艺术,有的人在台下约会了中意的女子,有的人第一次在拥挤的人群中大着胆子牵过异性的手。没有电影院,演出的台下就是一个储存着无限美好的公开场所。更不用说台上那些如痴如醉的传统唱段。剧团最远到过蒲城,南至潼关,甚至在河南的灵宝县,大唱了三天三夜,为一项重大的基建项目鼓乐助威…… 

后来,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,娱乐平台蜂拥着介入人们的生活,秦腔无知无觉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,木偶剧团的维系亦越来越艰难……



木箱锁着。前进牌的铁锁悄然生锈。枣红色的木箱上散落着灰尘。这几只箱子,十几年无人打开过,冷清请地置放在屋角,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寥,倍受冷落的无奈。而箱子里,是一个木偶剧团的全部家当,用心血和汗水置办的秦腔道具。

西风。静雨。斜织。

没有弦音,于是无法浅唱,轻吟亦然苍白无力。那么,木偶舞台上的唱念坐打,如若沉寂,用何种形式再现千古帝王的霸气,程英和周仁的侠骨豪义,旦角青衣的悱恻柔情?

落幕。停滞?

却迫不得已。被生计和岁月蚕食鲸吞。那怕恋恋不舍。唯有爱而不能。于这泓大又小小的木偶剧,于是,大荔手杖木偶,自此成为无人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在生我养我的三里之地



在记忆的长廊,秦腔总是无法磨灭。在祖屋的庭院,在老巷的街角,在曾经的戏台,在村北枣园,在渭河河滩。

那些锁在戏箱里的木偶人,那些唱念做打,那些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剧中英烈,那些铿锵在一板一念里或喜或悲的缕缕弦音,会不会被岁月的风沙遮盖,似一片飘落于烟尘的叶子,沉寂于无声。

时光的河流一路浩荡,没有只手抓得住的浪花。记忆的河流渐次依稀,仅有几重影像,在蓦然想起的晨昏,扰着清窗…… 



如果我出生时是个男娃,我注定是个唱大净的料子。

我会站在最高最秃的沙梁梁上,用气吞山河之势,慷慨激昂地呼喊一声绑帐外,长调激荡,高音穿云,一只脚跺得沙梁梁上的碎草不起风也摇晃,观众就是枣树,有上百年的老树,有十多年的,大的听戏,也许听的不是秦腔,是惦忆一份感情,是怀旧一段岁月,是温煦一回怀想,是重温一次亲情,是想念无法再见的亲人,小的,弯的,直的,开花花或者不开花花的,结枣的或者不结枣的,它们寂寂无闻地守护着村北的沙苑,不卑不亢,不吵不闹,冬天,一眼望去黑额额的秃枝干像写意的风景,蕴含人生哲理,不惧风刮,不怕雨刷,很少有被风刮断的枣树枝

它们跟我一样,是听着秦腔成长的,所以对秦腔有着渗入骨髓的热爱,一定有一棵具有灵性的枣树混杂在诸多枣树之中,它目睹过发生在这片沙地上的前尘往事,通晓沙海鱼泉的沙苑演变史,它比人类睿智豁达,无欲通透

我猜想我爷爷的爷爷也许找过,我爷爷的父亲肯定找过,我爷爷来不及寻找就因为党派分争而放弃了所有我父亲不但找过,还煞费苦心,他把一生都注入在寻找两个字上,他除了寻找一棵有灵性的树外,他还成立了秦腔剧团,寻找声音,能撼动树枝的声音,那怕声音微弱细腻,用二六板或者是原板慢板唱出这样的唱腔虽柔和,却是能扣动心弦,沁入心扉的。

父亲唱得最多的就是大净,也唱花脸或须生的戏份父亲爱戏,唱旦角的人少,有时为了救场,必须把全本戏一字不落地记住,压低声音唱女声了称奇的是,因为手杖木偶,观众只看到偶人在台上移步挪身,说唱嗲念,唱的人是看不到的,父亲唱的旦角没有几个人听出来是反串,能够理解父亲年轻时对秦腔的炽热,除了喜好,也有自己的追求和感想。

 说着说着又绕到枣树上了,也就是我的听众。我的语言是夸张了些,但我是如此地喜欢听《斩单童》,仅是开腔前的乐器伴奏,就有欲罢不能的感觉,就想一气呵成,痛快淋漓地唱出,那种荡气回肠,气壮山河的唱段在电视剧《大秦腔》里面,是可以使人绝地逢生,死罪活免的,这是一个将死之人豁出本能拼尽全力的嘶吼,更是一个热爱秦腔的汉子对渗入血脉的剧种无法割舍的宣泄,是每一根毛孔,每一滴血,每一寸神经都恰到好处都全力以赴都本真渲染的结果,虽然是剧情需要,但这样的安排无疑是作者的精妙之笔,巧设的局。   



斩单童是需要用心唱出来的,须得喊破喉咙挣破sa,那种豪情是临死之前最后的宣泄,释放出悲壮的色彩,慷慨激昂,气贯长虹。 

早年在河边干活时,父亲总喜欢唱的也是这一出戏词,唱完后就停下来,眺望远方那时候我太小,对长调一样的秦腔似乎没有现在这样的热情,只看到远处绵延起伏的秦岭和峻峭如刀切的华山,没有憧憬和期待四面都是青色的庄稼,高高低低,随风东呀西呀地晃动渭河的水清得可以解渴,河边有或大或小白色的贝壳,皮很薄河滩的草扎堆地茂盛,紫的红的白的粉的,嫩滩的沙子泛白,绵绵细细的,踩在上面如绸缎,鸟飞过,声音传得很远。河滩空旷,父亲的声音也传得很远,这样的声音穿透在这样的场景,是天然配搭,不用舞台却很传情。  

于是停不下来,再来一段下河东,同样的激越悲壮,苍凉悠远,却是深情入骨,泪如河水滔滔不绝,三十六哭哭的是英雄情长,人生无奈,哭的是好汉骁勇,侠骨柔情,父亲唱的忘记了锄地,或者忘记了浇地需要倒口子引流……同样的秦腔戏,父亲却不在河边唱出二堂舍子或者杀庙,也许很多的戏曲在家里就可以练习,用不到这里旁无一人四野宽旷的环境,那种对气息的收放和发挥是需要声带掌控的,需要技巧和经验。可见父亲选择场景也是很有讲究的,而我是多么奢侈啊,偌大的舞台,我是唯一的听众,听水声,风声,鸟声,秦声,目染耳濡的,对苍阔的意象就潜移默化,对秦腔的热爱就根深蒂固。 

河边的印痕,是与秦腔息息相关的,是与父亲的过去紧密相连的。有时去河边散步,就是想听到一种声音,或者想寻觅到一种声音,但不知道最后,这样的声音,会在河湾的哪一处出现?



喜欢听戏,也许听的不是秦腔,是惦忆一份感情,是怀旧一段岁月,是温煦一回怀想,是重温一次亲情,是想念无法再见的亲人!